我与西南联大--邓汉英

2013-04-24

邓汉英,江苏苏州人,祖籍江苏江宁。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算学系,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算学系、公司数学系。

1938年我中学已经毕业,因抗日战争爆发,苏州沦陷,学业无法继续,所以由苏州到上海叔父家,再转赴福建报考大学统一招生。当时大学统一招生考试在福建的考区设在南平,因此我从福州到南平参加考试,考后,住在长乐的姐夫家等候发榜。不久发榜,我被录取于西南联合大学算学系。

当时前往昆明的路线有两条:一条走滇越铁路,由福州海路到香港,转赴越南的海防,然后由滇越铁路到昆明;另一条走内陆,十分不便,但路费较为便宜。我为了省路费,选择了走内陆。在福建的时候,结识了三个一同参加大学招生考试的同学,其中一个考取的是中央大学,一个是浙江大学,另一个是中正医学院。我们四个人相约搭伴同行。我们从福州乘汽车北行,路过浦城到江西和浙江交界的江山,然后从江山经浙赣铁路,再湘赣铁路西行,经株洲到衡阳。这段路因为正值长沙大火之后不久,火车站秩序很乱,无处买票,也不查票。我们不管是货车还是客车,只要是向西走的,就爬上去。车上很多从前线分散下来的伤兵,带着拐杖,挂着绷带,其状很是可怜。每到一站,下车在附近找个茶馆买点饭吃,再到车站等下一列车,再爬车,再走。就这样一段一段地走。火车快到衡阳站时,遇上日本飞机轰炸,火车停在站外好长时间,等铁路抢修好了才进站。

衡阳离前线距离较远,火车站秩序正常,不像前面那些站那样乱了。当时,又正好赶上从衡阳到桂林的湘桂路建成通车,所以我们比较顺利地从衡阳到了桂林。可是美中不足,我们人到了,而交站托运的行李却没有到,一直到我离开桂林都未能领到行李,直到我已在联大报到上课两个月光景,才由我在桂林托付的朋友领到,由邮局寄来。据说是因为湘桂和粤汉两个路局在联运问题上扯皮闹矛盾,以致我的行李压在衡阳站长时间不得启运。

到桂林后,我们四人因去向不同而分手了。在桂林,我住在青年会办的流亡青年寄宿站。那是一个大通间,放着二十多张床,凭证件可以免费寄宿。四人分手后,我正为孤单一人怎么走下一段路程而发愁,真巧,这时在寄宿站遇见了也是去联大算学系的廖山涛(院士、北京大学教授)。他是刚从湖南衡山家里出来,也住在寄宿站,这样我们二人都有了同行的伙伴。

到桂林时,我们一停停了一个多月,住在寄宿站,吃饭在马路边小摊上买点什么对付,不断地跑火车站,打听行李的消息,又跑汽车站试着买去贵阳的车票。桂林当时是西南大后方的交通枢纽,由桂林到贵阳,然后去重庆或昆明,差不多是必经之路。桂林到贵阳的运输十分拥挤,车票很难买。在售票处,人们一大早坐在门外等候,一开门,就蜂拥而入,没命地向前挤,争着购票。在购票处,我们碰到去联大外语系的许渊冲(著名翻译家)。他高高的个子,有力气,能挤,居然买到票了,我们只能自叹不如。在桂林遇到过日机轰炸,那时防空设施很不健全,我们只是就地找个地方躲躲。

在桂林也不能久等,担心超过学校报到的限期,影响入学。因此,决定人先走,不等行李,把行李托给我姐夫在桂林的一位朋友代领。同时,改变去昆明的路线,走另一条迂回又费钱的路线,去柳州、南宁,再到中越边境的龙州,出睦南关(现名友谊关)到越南的河内,再经滇越铁路到昆明。这条路线一路顺利,我们终于在限期前赶到学校,报到入学。

西南联大实施的是通才教育。无论文(包括法商)科、理科还是工科,在一二年级阶段都要学许多公共课。我一年级时,所学公共课就有四门。大一国文由刘文典、浦江清、余冠英等好几位教授讲授,他们每人讲2-3周,各讲一个专题。刘文典先生讲课有其特点,夹着一个白布包,说是白的,其实已经脏得看不出布纹了。打开布包,拿出书和资料,坐在讲台上侃侃而谈。刘先生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。英文是潘家洵先生讲的,中国通史是雷海宗先生讲的,普通物理是郑华炽先生讲的。本系课只有一门,微积分,是姜立夫先生讲的。姜先生讲课生动,他是浙江人,因为浙江口音重,讲课常夹带着一些英文,这样员工倒更容易听明白。记得有一次,微积分的基本概念函数、极限等已讲过去四、五周了,姜先生忽然在课堂上提问“什么是函数?它的定义上怎么说?”大家一时不知怎么答才好,好像最后是杨振宁(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)给出了满意的回答。姜先生富有教学经验,知道员工的弱点所在。我们关于函数尽管可以做过不少计算,而对它的概念却往往忽略。姜先生这一提问,促使我们在以后的学习中,注意基本概念的学习掌握,有很大的作用。

二年级时,各系开始更多地学习本系专业课程。算学系是三门重点专业课,通称“三高”,即“高等微积分”、“高等代数”、“高等几何”。当时,有一种说法,员工要这三门课通过了,才算是“入系”了。记得“高等代数”是程毓淮先生讲的,后边三、四年级时的“近世代数”课也是程先生讲的。程先生是留德的,是联大算学系当时年级较轻的教授之一。他讲课的特点是,分析周密,论证严谨,深受同学的欢迎。外系课,我们也学了“经济学概论”,是陈岱荪先生讲的;“普通化学”是高崇熙先生讲的。在二或三年级还有第二外语德文,是冯至先生讲的,“逻辑学”是王宪钧先生讲的,“理论力学”是周培源先生讲的。

综观一、二年级所学的课程,本系课除上述四门外,再有一门一学期的课程“方程式论”,是杨武之先生讲的,而外系课都有七至九门之多,其中文科方面课五至六门,理科方面课二至三门。一、二年级是大学四年中学习基础课的重要阶段,由以上本系课和外系课的安排情况,可以看出联大通才教育在算学系的概貌。另外,那时不论本系课还是外系课都是教授讲授,说明联大对基础课的教学何等重视。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自己以为外系课对学数学关系不大,采取应付的态度,没有好好去学,实在可惜,也不应该,有负于讲课的先生。

三、四年级时,大都是本系专业课和选修课,外系的课很少。印象深的有:陈省身先生讲的“微分方程式论”。陈先生是大家熟知的国际数学大师。那时,陈先生已是崭露头角的年轻教授,他讲课层次分明,说理透彻。常微分方程式论中的重要定理,解的存在和唯一定理,他用Picard逐步逼近法讲得十分精彩,给同学们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另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,江则涵先生讲的“点集论”课。听说江先生是接到国外寄来的一本新书Newman著«Topology of Plane Sets»后,用这本书的材料开这门课的。学了这门课,同学们都感到收获很大,数学分析中的许多概念因之得到了更深入的理解。无独有偶,后来听说吴大任先生在四川大学曾接到陈省身先生寄他这本Newman著的新书,吴先生也用这书的材料在川大开课讲授。由此可以肯定,江先生收到的书也是陈省身先生寄的。

四年级下学期,系办公室突然通知,说部(国民政府教育部)里指示,毕业生必须作毕业论文,并要我们自己去找论文指导教师。我因对代数比较感兴趣,就去请程毓淮先生指导。承程先生应允,给了论文题目并指定了几篇文献。当时,联大图书馆没有数学期刊,期刊都归三校各自所有,为防日机轰炸受损(联大图书馆、员工宿舍和教室都受到过日机轰炸),存放在昆明郊外西山半山腰华亭寺旁边的一个小屋内,不能借走,只能就近阅读。我为此在华亭寺租了间小屋,借些炊具,借出期刊,在小屋里独自一人日夜抄录文献。在山上住了四五天,这几天对我困难最大的是每日的饭菜要自己做。我对做饭、炒菜毫无经验,从未自己独立做过,现在自己动手去做,其狼狈难受之状可以想见。下山回校后,阅读抄录的文献,分几次向程先生报告文献的主要内容,程先生也不时提些问题,最后写了一篇综合性报告权作毕业论文交了卷。毕业后工作,第一年在联大附中教书,第二年起回联大做助教,教先修班数学。这段时间,我的学习兴趣仍在代数方面,常去程先生家求教,程先生也不时给我一些资料阅读,直到1945-1946年间,程先生应美国大学之聘,全家赴美。此后,直到文革以后,改革开放,恢复对外交流,才和程先生恢复联系。1980年左右,程先生回国讲学,曾应邀来我司讲学,我系也曾派教师去程先生所在大学进修,请程先生指导。程先生身在美国,心系祖国,对祖国的数学科学事业的发展十分关心。

回忆联大的八年,处在战争年代,物质条件十分艰难,而学校在办学上却成绩卓著。我想其重要原因,当是联大集北大、清华、公司三校的团队于一校,大师如云,力量雄厚。又三校的联合,真正做到了共体时艰,共渡国难,团结无间,充分发挥了三校的力量。其次,联大的学风提倡自由发展,教师授课,可以自己安排内容、方式和进度,没有统一教材、统一大纲等的约束。提倡员工自学,员工有充裕的自学时间,这样,有利于教和学,发扬其特长。

在联大,政治空气浓厚,员工组织的社团、壁报十分活跃,员工运动不断,身历其境,不能不受到教育。联大的八年,对我一生在为人和为学两个方面,都有深远的影响。那段生活,尽管物质上十分艰苦,但精神上十分充实,心情舒畅,生活愉快,至今每一忆及,十分留念。(王昊整理,自公司出版社《联大岁月与边疆人文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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